陆卷儿（约稿中）

《旧岁》 〈一〉 【军官×少年】

1

这是他经历的第47次暗杀。
从变成瓦砾的酒楼跳窗逃脱，赵志伟一身军装脏破得不成样子，身上不知道是泥还是灰。
“妈的！”上了车，他脱下外套松了松衬衫领口，张嘴就骂，“这帮孙子！国都他妈要亡了，为了一个破码头还把我扯进来！真当老子只手遮天吗！”
“军座，”新来的警卫员开着车，有些小心翼翼的，“您上次要个会伺候人会唱曲儿的，人已经给您送到公馆里了。”
赵志伟拧着眉头，才想起来有这回事：“知道了。”
想了想，又嘱咐他：“车停角门，隐蔽点。”

吕鋆峰穿着管家送来的新衣服，一边听着老人家的嘱咐，一边悄悄打量着这栋大房子。
真大，真好看。哪里都气派，有钱人就是不一样。
“大峰啊，你以后就在军座这干活了，你刚来不太懂，又年轻，先去看后门怎么样？那地方人少，也没人难为你。”
“嗯，没问题！”他十二年没出过远门，借一个远房亲戚的光才能来到这大城市，能在这挣到大洋就行，至于在哪里做事，他倒是无所谓的。
“行，那我带你过去。”
“不用了，我知道那地方，自己去就行。您快去忙吧。”吕鋆峰笑得花一样灿烂，老管家看得心里真是喜欢，从兜里拿了一颗糖塞给他，才转身走了。

赵志伟从角门下了车，一眼就看见自家宅子里有个小孩搬着小板凳晃悠悠地往自己这边走，一身还带着折痕的麻布衣服，袖口卷到胳膊上，一张笑得皱起来的包子脸，嘴里好像还哼着歌，看起来没心没肺。
啧，他家居然还养了这么个小傻子吗。

吕鋆峰把板凳放下，一抬头，就看见一个起码一米八的人站在门口，衣服破破烂烂，脸也脏脏的看不出原来面目，脚下踩着同样灰突突的黑色皮靴，正盯着他看。
吕鋆峰今年十二岁，从小在乡下长大，没想那么多，只是努力仰头看着眼前的大个子，用一根短短的手指指了指门，脆生生道：“这位大哥，我们这是赵军座的宅子，您身份不明是不可以进去的。”
赵志伟眉头早就拧了起来，他看着这个才到自己腰的孩子，瘦瘦小小的，一身肉仿佛都堆在了脸上，他一只手就能把这孩子露在外面的细胳膊掰断。
“哎呀，你怎么流血了！”还没等他说话，那傻孩子又一惊一乍地叫起来，“我给你包一下吧！”说完，看了看赵志伟的一身狼狈，又看看自己簇新的衣服，咬咬牙，从身上扯下块布条就去抓赵志伟的手。
他的手只是在跳窗的时候撑地做了缓冲有些擦伤，这些小伤口在他们看来和没事人一样，也从没有人替他做这样的打算。
赵志伟本来想推开这孩子直接进去的，可是看他伸手来抓自己，又嘟起小嘴给自己轻轻吹着，赵志伟鬼使神差地控制了自己的身体，没有把他本能地甩开。
“这得多疼啊……”吕鋆峰嘴里絮絮叨叨的，指尖带着一点点暖意拂过赵志伟的掌心，他利落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，又抬头对着大个子笑，“我看这伤口里没进脏东西，你回去自己擦一点药膏就好了。我刚来这边，药膏我还没有，这两天尽量别沾水，很快就好了。”
说完，他冲赵志伟特灿烂地笑了一下，从兜里摸出管家给他的那块糖，说：“这个给你。”然后也不管赵志伟什么表情，挥挥手，摆明一副送客的样子。
赵志伟抖一抖手上的布条，拿着糖有些不知所措。过了一会，有些别扭地低声说了句“谢谢”，居然转身回了正门，从正门进去了。

“军座，”老管家迎上来，“您回来了。您要的人给您送上楼了，热水也已经放好，您休息整理一下就可以下来吃饭。”他早看到了赵志伟手上的布条，却只字不提。
“嗯。”他点点头，又道，“看角门那个孩子，你给他每个月多加两块大洋，再做两身新衣服送过去。”
“看角门的？宅子里看角门的是刘婆子啊？她今天家里有事，明天才回来的。”管家有些弄不明白。
赵志伟皱着眉，刚想说算了。又听见管家说：“不过今天我亲戚给我送了个男孩进来，说要来大城市找个活干，我就给他安排了个看后门的活计。”
“穿了新衣服，瞅着傻了吧唧那个？”赵志伟问。
“呃……按您说的，差不离是了。他自己过去的，可能走错地方了。我一会肯定好好说说他！”
“那个小傻子……”赵志伟眼睛一抬，道：“嗯，那就是他了。把衣服给他做好了送过去，要颜色鲜亮点的，料子也弄好的。”
管家自然答应了，赵志伟点点头，走上楼去。

吕鋆峰这两天过得飘飘忽忽，有些不真实。先是管家给他拿了两件新衣服，做工精致，颜色也不是之前的深色，而是一身浅蓝色的小袄。他穿在身上好看又贴身，暖和极了。
然后又涨了月钱，相比之前居然多了两块大洋。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，才得了这么些好处，问管家也不给明确的答复，只说贵人给了就受着。所以他每天倒是惴惴不安的，生怕错得了别人的好处。
直到那天赵志伟吩咐人来叫他过去。

赵志伟回到房间，看见里面已经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。垂着头，露出尖尖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嘴唇。见了他也不行礼，只是身体似乎僵硬得厉害，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。
赵志伟命令他：“抬头。”
那人缓缓动作，露出他线条优美的鼻子和一双圆圆的杏仁眼，冲他微微颔首。
“听说你会唱曲？”赵志伟双手撑在身后的桌子上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少年，“哪个园子里来的？”
“东边的秋明巷。”果然是唱曲的好孩子，一把嗓子珠圆玉润，铜豆似的轻快又带劲。
赵志伟很满意，又问他：“之前伺候过人没有？”
那孩子没说话，耳根却渐渐红了。
赵志伟不明所以，直到管家带人来敲他的门，说东区的朱将军上门拜访，说是有事相求。
有趣。
赵志伟看着那个听到朱将军名字就开始绞手指的孩子，这样想道。

朱将军穿着笔挺的军服，一双黑皮靴亮得能照清人的影子。他一头桀骜的乱发被大檐军帽盖在下面，也还算服帖。
他正坐着喝茶，见赵志伟带着那少年下来，便起身，对赵志伟道：“司令，朱某这次来，是有事想求您卖个面子。”
“无事不登三宝殿，您的做派，在下晓得。”赵志伟皮笑肉不笑。
“您也知道，朱某平时没别的消遣，有空就爱听个曲子逗乐，前几天在戏园子里相中了一个唱花旦的，想着过两天收到家里玩玩。”朱戬的目光在赵志伟身上寻索，又笑着道，“谁知今天去接他的人回话，说赵司令带我这小家伙来了您府上，我这不就赶着过来接吗。”
赵志伟余光瞟到那孩子小脸通红，一双手的指节都捏出了青白色，他不动声色地转头去看朱戬，也摆出一个笑脸来：“将军的人，赵某自然不会动。”
话音未落，又道：“不过既然您亲自来在下家里接人，肯定也是了解赵某为人的。”
“前几天您从沪上运回的宝贝，赵某十分感兴趣。不知您可愿割爱？”
朱戬的脸色慢慢难看起来：“司令，贪多嚼不烂，您是个谨慎的，朱某知道。”
“至少七成，”他凑过去，小声道，“您也别再计较这些，一船军火换一个小美人，您不亏。”
朱戬紧紧盯着赵志伟身后低着头的人，咬牙点头，又冲着那小孩道：“查杰，回来吧。”
说完，他冲赵志伟微微颔首，转身走了。

赵志伟也松了口气。他知道这个朱戬也是主战派，听说这几天偷偷从沪上运了批军火回来，他就想着自己也得点好处。就托人查了些资料，趁他出门，把查杰弄了过来。
看来这算盘打对了。
揉揉有些刺痛的额角，他又想起今天遇到的那个小傻子，唇角不自觉翘起来，等他发现自己的愉悦，倒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
当天晚上，赵志伟在床上辗转反侧，怎么也睡不着。他不近女色，偌大一个赵公馆连女佣都少，全是年纪大的婆子或者佣人。坊间传闻赵司令不近女色，怕是身体有问题。他不置可否。
毕竟生逢乱世，未立国，何为家。
不知怎的，赵志伟又想到今天朱戬拉着查杰出门时那种温柔的表情。过了一会，又想到昨天的那个傻孩子，那块带着他体温的布条，还有他小圆脸上明明写满了心疼却还是把衣服义无反顾地扯下来时，眼睛里的光。

这一晚赵志伟几乎彻夜失眠。第二天天亮，管家来敲门的时候，他头痛得不得了，躺在床上起不来。管家担心地去探他的额头，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。
赵志伟喘着粗气问管家：“你前几天带来的那个孩子有没有问题？”
老管家心里疑惑，却还是回答道：“大峰从小没爹没妈，被我那亲戚一手带大。听说从小乖巧懂事，在此之前没出过村子。我也是听说他家里困难，求着我把这孩子带出来，给他口饭吃。”
“好。”赵志伟的声音都在抖，“你把他叫过来，然后去请熊医生。”
“是。”管家匆匆下楼。赵志伟听着门被关上的声音，紧紧皱起了眉头。

吕鋆峰被管家带上楼，他今天穿着送来的新衣服，打扮得干净整齐，再加上他人小，面孔嫩得很，看起来真如善财童子一般。
“您要我去伺候司令？”他的眼睛瞪得灯泡一样大，肉乎乎的腮帮子鼓起来，说话像在放鞭炮，又脆又快，“司令他长什么样？吓不吓人？是不是话本里说的那样，身高九尺，面露凶相，身上都是一块一块的腱子肉，能打两头大棕熊？”
管家看着他天真的样子，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毛：“司令人很高，平常有些严肃，脾气偶尔不太好，不过他心地很好，你不要害怕。他现在生病了，需要你照顾他。”
“啊，他生病了？”吕鋆峰马上开始替他担心起来，“病的重不重？是不是要吃很多药啊？我还会讲故事，之前我生病，婶子就会抱着我给我讲故事。”
管家笑着叹口气，敲了门把吕鋆峰轻轻推进去：“进吧，以后好好伺候司令。他能看上一个人，不容易啊。”
吕鋆峰没听懂管家的话，刚想开口问，就被房间里大床上躺着的男人吸引了目光。
“诶？”他盯着不远处躺着的人，抓抓后脑勺，心道，“这人有点眼熟。”

他走近了一点，就看清了赵志伟汗湿的额头。下意识地用袖子轻轻擦掉他脸上的冷汗，又不自觉地伸手去掖他的被角。
床上的大个子看起来实在可怜。太阳穴的血管一直在剧烈地跳动，吕鋆峰光看着就觉得辛苦。

“这孩子谁啊？”门被打开，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走进来。他身材也很高大，只是和床上的人瘦削的轮廓相比，他的脸看起来十分圆润，和他的凌厉眉眼有些不符，这让他看起来无害又有些强势。
“我是熊梓淇。”他自我介绍着，笑得很温和，“赵志伟的私人医生。”
“你是谁啊，”他一边打开医药箱取出体温计塞进赵志伟嘴里，一边问吕鋆峰，“他的人？”
吕鋆峰不太懂他的意思，觉得听起来很奇怪，不过又不是没道理，他就点点头。
“你别带坏他，”赵志伟其实醒着，他哑着嗓子道，“这孩子新来的。”
“你倒是会疼人，”熊梓淇看了一眼体温计，麻利地取出一支注射器灌了药水，吩咐旁边一直傻傻站着的吕鋆峰，“把他翻过去，裤子脱了，打肌肉针。”
“啊？”吕鋆峰有些惊讶，一个语气词脱口而出。不过他马上回过神来，点点头，帮烧到滚烫的赵志伟翻过身，有些僵硬的手指慢慢拉下了他的睡裤，褪到尾骨往上的位置，还想往下拉。
“可以了。”赵志伟反手迅速按住他还想作乱的小手，道，“你这孩子太听话。”
熊梓淇手上消毒打针，嘴上也不闲着，嘻嘻笑着：“找个听话的多好。我就喜欢听话的。”
“熊梓淇。”赵志伟的声音淡淡的，“记住你刚刚说的话。我一会去找人拍电报。”
“别别别，”熊医生忽然有些怂，把药片抠出来就往赵志伟嘴巴里塞，“你快吃药，然后赶紧睡一觉。”
“其实彭昱畅今天不上班。”在用一句话把熊梓淇怼得胆战心惊以后，赵志伟才慢悠悠地说，“你这个惧内的怂包。”
吕鋆峰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，他只是把赵志伟扶着半靠在床头，硬是给他喂下去一大杯热水。
“你回去吧，”赵志伟迷迷糊糊的对熊梓淇说。“今天朱戬来送军火，你叫彭彭把电码发出去，告诉那边一声。”
“我知道，”熊梓淇起身，“你好好休息，剩下的交给我。”
“滚蛋。”回应他的是赵志伟淡淡的一句。

“司令，”吕鋆峰终于认出了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大个子，“谢谢您让人给我送新衣服，还给我加月钱。”
“我会更加认真工作的。”
赵志伟听着像小奶狗一样眨着眼睛的小孩嘴里说出这句话，笑着捏了捏他的包子脸：“我知道了。小包子。”